歲月拾遺

小碎肉末閱讀中途，不免興起《47個流浪漢種》應該會非常好看的想法。距離我讀她前一本《不吠》，雖然不至於「很久很久以前」，但心境與環境都改變很多。彼時我還在部隊，我尚未開始這份工作，許許多多的事都未曾過去，一如陳奕迅唱「十年」：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我們會自動填補那些空白未竟之處，那十年中間。

讀小碎肉末的十篇短篇小說裡，那些空白之處，總會給我許多的想像空間，會這麼說是因為李在後記裡寫：「我盯著一個娃娃屋瞧，路過的人以為我探頭探腦為的是那些可以放在手心裡的小椅子，小電扇與小馬桶。我試著告訴他們：不，讓我著迷的是那個椅子與電扇之間形成的走道，洗手台底的凹處，馬桶水箱下方靠牆的空間……但我用手指啊指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除了想像以外，李的小說更細膩的寫關於生活李的種種微小無以言喻的情緒。十篇小說中，一直很難接受、放到最後才能讀完的是「the case」，或許是文字成的畫面太進入，一如孩童看日本鬼片，擔心害怕所以用十指遮著雙眼，露出縫隙又想看那般。

精準捕捉、讓我異常難忘的有「母鹿」、「一段一百六十公里」、「書，房子、震動」。「母鹿」裡的女主角蘇云，讓我想起《單向街》裡頭的房慧真（偏偏房慧真說：我的父母養我至今，終於將我養成一具怪物。而我前一陣子在某個奇妙的時刻，買了桐野夏生的《怪物們的晚宴》）。曾扮演重要角色的母親離開人世，愛與被傷害的孩子們（我一直如是以為），無法從日常的軌跡（母親會一直存在）中脫身。原還能夠想向母鹿腹部的溫熱，黑色眼瞳的濕潤，鹿頭已成為標本吊掛在旅館的入口處。

「一段一百六十公里」，我有過多次類似那樣的情緒經驗。就這樣開上了漫無盡頭的公路，似乎是拍壞的公路加上吸血鬼出沒的B級電影片段。抑或上錯驚魂路，打算加油，卻誤入殺人魔屠鎮的小城，隨時都有電鋸殺人魔會從路旁衝出，揮舞著與身材不成比例的殺人器具，虐殺主角們。那都出自於「公路恐懼」，美國的電影除了公路恐懼以外，還有郊區恐懼、小鎮恐懼......。似乎離題太嚴重，此篇是我們經常有的憂慮：「萬一都沒有油了，在距離下一個出口還有160公里的路上，怎麼辦？」

「車子高速前進。在這個彷彿被世界棄絕的地方，珍珠有了地平線傾斜的錯覺，伸出手拉住窗緣的手把。沒有冷氣哄哄作響，車裡變得很安靜。窗未開，四周漸溫，空氣不散去，凝固了，與他們的燥熱鼻息混在一起。他覺得自己在冒汗，他不想讓珍珠看見他的汗；他已經無法讓珍珠呼吸順暢點，現在他甚至無法讓自己乾爽些。

他想要反駁剛才珍珠說的方法，他想要自己想出一個方法，但他所想的方法到最後都跟珍珠剛才說的方法很像。他知道一旦車子在這條公路中間停了下來，一旦站在路面外的細砂石礫上伸出求援的手勢直到太陽消失在地平線那端，他們將會進入一個漫長黑暗的冬天。他注意到車子上坡的時候，油箱指針會低些，珍珠呼吸聲會大些，他覺得珍珠就要開口問起那件他們已經知道的事：「是不是要沒油了？」

他說：「早知道就不要走這條路。」

「什麼意思，」然而只有珍珠能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沒有回答。珍珠的體溫逐漸上升，他可以感覺珍珠正要沸騰，他應當稍微辯解示好，但此時前方線性的曠野讓他突然看不起所有模糊細巧的情緒。他不知道的是，珍珠也是一樣感覺 ―― 珍珠準備好了。

「早知道，」珍珠說：「上公路前就要加油，」世界旋轉起來，珍珠的聲音並沒有消失：「―― 早知道 ――」」

這就是一段一百六十公里的故事。我們總是疑惑著：早知道、早知道，許多的事情在當下我們並不知道，只有等到契機點出現時，我們才知道：早知道。

書、房子、震動裡的柯，竟有種村上的感覺。她這麼寫：「柯一個人住。他是鎮上為一一家花店的唯一員工」，又寫：「他在二樓的房間找到一個裝色情三級片的紙箱，影帶上印有「金巴黎影視出租」字樣，大部分影帶明顯壞了，唯幾支能看的帶子也霧舊難辨。柯只在有時間需消磨時才把箱子拿下來。片子粗糙如恐怖片，矯作如笑鬧片，一開始柯不知如何反應，然而時間幾月幾月消磨，那些片子竟真正色情起來。」

在那樣的情況下，柯突如其來的想一字、一字走完一本厚實的、印刷密密麻麻的書。他在讀之前，必須先透過一套「儀式」，他先清出一塊地方，又從3F搬來四角桌，還找了張配合折桌的圓凳。吃飯後，關了電視，挺直的腰桿地，很慢地一個字、一個字、一個字也不落掉地讀出來。

這僅是李佳穎《小碎肉末》一書中的三篇，卻令我印象深刻的不得了。虎口的那部份寫的好：十篇小說或大膽犀利，或淺易日常，卻同樣專注人與人，人與生活物事間的種種交錯動念，動念後的奇異境遇。「母鹿」獨自外出的心情，「一段一百六十公里」中，兩個人心裡盤算著如何是好的前途茫茫，「書、房子、震動」一文中，柯在結束了《塊肉餘生記》，才發覺兩旁的房子都搬進了人，世界打開了。

另外，特別推薦柯裕棻所寫的《冷靜的微病感》。我認為柯裕棻的文字來為此書推薦，整個有feeling對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