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夜
近黃昏,於是東向的窗口都點燈。野墳白楊上,到處是空曠的風,不然如何寂寞呢?
已經很久,我們都不再討論關於價值與判斷的主題了,不但為了我們岌岌可危的精神衛生,也還為了那些值得懷疑的,青絲袍子般又冷又滑的道德戒律,還有一個接一個,無法闔眼的清晨和幽冥四合的暮色。
昨夜我又失眠了。亂夢顛倒之後,睡眠無羈脫軌逃得很遠,夜的密度太大,失眠的濃度深不可測,夢與夜因此而沒有了邊界。我躺在夜裡,窗裡,聽著寂靜緩緩沉澱,有些風從窗外飄過,颯颯穿過井然的思緒。
昨夜我夢見你的背影如貓的曲線,深秋的寒流中前行如烏雲蓋雪。雪花莫名其妙阻擋我們的歸路,就留在這裡吧你說,不然還能如何呢?我們浴雪而席,顫顫如風旗。
行路難,我說。不然如何呢,你說。我四顧幽冥八荒,我說這真是我們心情的寫照,晚秋的路,漫天的雪。我不斷咳嗽然後天就完全黑了。我摸索著身邊的物事,我知道這是我所熟悉的所在,可是我遍尋不著燈的開關。
你忽然從另一扇門進來,我的房間就亮了。我問你去了哪裡,你往門外一指。我發現那扇門已經消失,只剩烏木的門洞子,淒白的牆,在那之外是衰草連天,荒塚似的野地。我問你為什麼回來,你笑了笑,又把燈熄了。
於是我又立在野地裡,又是風雪,又是混沌的黑。可是我知道只剩我一個人了。
浴雪後的夢記不清了,我從寒冷中抖著醒來,發現薄霜灑遍露台,噩夢是夜的牡馬,又一次我手無韁繩跌在反反覆覆的泥濘裡。
這樣的躊躇,夢裡剎那的空間和時間,我幾乎觸及永恆。
這樣的夢。你的聲音爽冷乾脆如秋月清敲玻璃窗,你的眉目分明如山水,潔淨如瓷釉,輕微像瓦霜透明像風,幽靜緩慢如一朵蘭花的啟顏。不然如何呢。
你緩緩起身,以陌生的姿態退席。我轉身求助滿天神佛。
你緩緩張手,手心卦象森然。塵歸塵,土歸土。唉。
曾經我非常困頓於北地的寒冷,彷彿除了漠漠風雪之外,沒有遇過一場雨。我完全不記得曾經溼過鞋襪與褲管,事實上我不記得那些年裡曾經撐過傘,我似乎沒有傘。然而,那個午後經常被召喚,新書的紙頁間青澀的氣味,夾著羊毛衣的蠟氣,冰涼的雨點中,頂著新買的理論書,匆匆躲進書店的那個午後。那一定是四月了,苦冷的風雨間歇,殘酷的月份。
你曾問我關於寒冷的問題。我說那就像早餐時,靠著白麻的桌巾,銀色的刀叉在法國麵包上抹柔軟的奶油,乾脆的麵包屑不斷掉到信紙上,咖啡有點苦,沒有糖或牛奶。你笑說這和寒冷沒有關係。我說因為刀叉和奶油都是冰冷的,而那銀刀刮過的聲音就像踩在雪霜上的腳步聲。你說這是我荒謬的比喻,而且還是厭食的。
也許我曾在冬天的早餐桌上寫過太多的信。我也許嘗試於其上描繪冬季的冰雪,所以語言是不夠的,而印象和感覺又太多。簷前冰柱反射的晨光,結霜的窗檯,雪踏在腳下的鬆軟,呼吸的白霧,暖氣機的嗚嗚聲,蒸汽機冒小煙的形狀,空氣中清醒又緩慢的寒意,還有早晨從被窩醒來,發現窗外靜靜飄著漫天大雪的閑寂。
我也曾書及冬霧的災情,濕寒得無法呼吸,濃固得不可思議,五公尺外的世界全然不存在,世界變得小而緊密,一切都逼近得觸手可及,像一個原始的夢,這個世界在我身邊悄悄吹一口氣,封閉著一種親密的私語,安全地被環抱在睜眼不見的盲目裡。一切都觸手可及,沒有他者。這實在像我夢中的心情,剎那的空間和時間,沒有未來的永恆。
如果我能把這一切都寄給你,也許我們不致淪落今日如此。也許你就能稍稍明白我的病情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心事這樣若有若無。
如果我曾試著多寫幾句,我們今日不致淪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