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樹枝岔去【2006/03/08 聯合報】【黃信恩】

我開始意識到,樹的本質是扛起眾枝歧芽,負起沉重質量,在岔出的枝頭尋找另一個生存的空間。另一個生命的可能,與抗性……

至今腦海中仍然時常閃過那棵大榕樹。

樹立在廣場,被圍上大紅巾,幾炷檀香插在吊缽內,背景是一間不知名的廟寺。它占了大半畫面,遮住天色,只見盤根錯節,鬚根遍垂,似乎要將大地覆住,管轄每寸泥沙角落。

那是學生時代修的一堂遺傳學的課,主題是「家族樹」,為了應景,教授以一張榕樹照當開場白。他說,遺傳學裡的家族樹是醫學裡的樹。沿著樹枝岔去,是一條條線索,可以計算疾病遺傳機率,也是遺傳諮詢的重要依據。教授要我們觀察那不斷旁生的枝椏。我仔細端詳,樹枝好像有了逃出畫面的決心,沒有止境,一種旺盛的生命力。

講台上家族樹被逐張熱烈討論著,教授除了教導我們繪製技巧,更著墨於判讀能力。我從不知,看似無趣的家族樹,竟可歸納出其隱含的遺傳特性。教授口中反覆唸著:每代病患零星散布,男女比例相當,是典型體顯性遺傳;代代只有男性罹病,要考慮X染色體性聯隱性遺傳,像血友病、X染色體脆折症、裘馨氏肌肉萎縮症……似乎,這些被編列為教材的家族樹,盡是一則則家族的破碎與災難,代代相傳,無能斬斷,難以療癒的病咒。

課堂最後是一對裘馨氏肌肉萎縮症兄弟的家族樹,整個家族多人罹病,這對兄弟一直都在教授的門診追蹤。同學們個個鎖眉深慮,陷落教授一連串的問題中,課程竟在一種看似繁重卻輕盈的方式,與鐘聲一同結束。

「遺傳學雖然深奧,終究還是有限。也許日後人們對基因更加了解,這些知識都落伍了,那是另一個屬於未知、另一個探討遺傳學以外的世界了!」教授說完便離去。

那天回家路上,我的腦中除了反芻那張裘馨氏兄弟的家族樹,就是想著那棵大榕樹。樹總給我休息的感覺,一種隸屬簡單、清涼、無所爭的性格,是什麼時候,它開始有著複雜、龐大而難懂的脾氣?

我想起小學上過一堂美術課,老師帶我們到校園畫樹。那天天空清藍,世界色調鮮明,校園樹種繁多,大王椰子、龍眼樹、黑板樹、櫟樹、蓮霧樹……我信手畫了樹幹,沒有側枝,潦草幾筆,抹上綠色顏料便交上。老師皺眉,說我的大王椰子怎麼看起來怪怪的,我緘默不應,因為我畫的是蓮霧樹。

後來,高中的美術老師跟我說,一棵出色的樹,在於分枝的美麗。而樹也常常成為她寫生的對象,一棵樹若畫得出色,將來一整座森林便能畫得精采。此後,樹在我的人生變得富有哲學性,整個高中時期,每當心情低落我總來到植物園看樹,看它慣於分歧,看它精於變通,看它善於長出憂慮的旁枝末節。我才明白,當年的蓮霧樹,真是世上最醜的一幅畫,沒有分枝,沒有粗細,不懂拿捏細節,一根樹幹直挺挺的。

卻也是最單純的一幅畫。

童年的樹或許都該如此。那年我高二,樹被我畫得繁複也扭曲,超出現實。看著自己即將繳上的這作業,想起童年,我不禁微笑起來。上完遺傳學幾周後,為了準備考試,我開始演練幾張必考的家族樹,硬記一群囉嗦擁塞的基因縮寫,和DNA與RNA進行一整周的捉迷藏。那個不冷不熱的冬日清晨,我考完遺傳學期末考。數個月後,離開學校進入臨床,來到家醫科見習。我遵循主治醫師的指示,在病歷簿上畫上家族樹,血親,配偶,血親,配偶……所有職業、隱疾、帶原者一一記錄,一種接近貪婪的逼問姿態。

「家族樹不只對家醫科重要,對醫院裡所有專科都是重要的。糖尿病、高血壓、乳癌都有遺傳特性,這些要清清楚楚記錄在家族樹上,每一代,每一世都有其意義。」主治醫師說。

有回,我跟著醫師到診間學習遺傳諮詢的技巧。受諮詢的恰是當年遺傳學那對兄弟的某親屬,因為準備結婚,預先進行優生評估。那天,這對裘馨氏症的弟弟也跟著一同進來,他癱在輪椅上,四肢萎縮蜷曲,診間燈光將他的膚色照出一片不安的白。

「這孩子,五歲走路就開始跌跌撞撞,七歲站不起來,四肢持續消瘦,九歲就開始坐輪椅,以後會不會像他哥一樣插管……」家屬喃喃說著。

那天諮詢結束後,醫師向我展閱幾張家族樹,其中一張,整個家族三代裡,共十一人長脊椎骨刺。我訝異,第一次聽見骨刺有遺傳傾向,醫師笑說,這張家族樹透露的不是遺傳,而是世代職業,一種詮釋命運的方式。原來,他們以搬家謀生,粗重的負荷終使得背痛產生。讀這張家族樹,彷彿能嗅出陣陣辣椒膏味;醫師又指出另一張家族樹,整個家族多人罹患精神分裂症,過著服藥追蹤的監控生活,他沒多說什麼,只說這家族可能是母系遺傳;還有一張家族樹,每代健康無恙,但醫師說我忽略了,這個家庭連續多胎女孩,那母親其實受盡壓力,瀕臨崩潰。

我發現,往往某些家族具有相同的背景、教育程度、飲食作息,卻因為時空不同,長成截然不同的家族樹。有些家族樹綿延緊密,有些斷裂殘缺。沿著樹枝岔去,生命走進無限可能,正常與不正常、富足與貧窮、健康與病痛、安逸與勞力。

枯瘦與榮茂,超乎遺傳以外的,一種難以解釋的外力操控,無人能懂。

我開始意識到,樹的本質是扛起眾枝歧芽,負起沉重質量,在岔出的枝頭尋找另一個生存的空間。

另一個生命的可能,與抗性。

「醫生,你看他肌肉一直萎縮,會好嗎?他告訴媽媽:長大後要念大學。」家屬總是如此和醫師說。

似乎,萎縮的肌肉裡仍有不願鬆弛的力道。

幾周後,我離開家醫科,陸陸續續換過不少科見習,才輾轉知道哥哥已在一個月前因呼吸衰竭靜靜離開了,而弟弟開始步入呼吸衰竭的病程。

這些日子,我依舊順著指示畫家族樹,只是忙碌的生活使我逐漸簡化家族樹,更沒有清醒的腦袋思索遺傳學的內容。

有時,畫著畫著,我的腦中便會飄進當年那筆直簡單的蓮霧樹,飄進當年教授放映的那棵大榕樹。想起那不斷逃出畫面的枝椏,好像這爆炸的世界注定走向多樣難懂,一如自己,也注定長大,注定在繁複的世界櫥窗前執行選擇的動作。

主幹,側枝,岔出,斷裂。順著病人的口述,我輕輕在病歷簿畫上家族樹,或許它會通往一個富庶的世代命運,也或許是慘不忍睹的病痛惡咒。我始終無法預測下一秒鐘這位病人的家族樹會是如何結局,唯一確定的是,沿著樹枝岔去,還有一座座我未曾看見,未曾想過,更未曾清楚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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