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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棄

我讀著駱以軍《我愛羅》散文集的代序〈我愛羅〉,想起我到酒吧的那一天感受到那場域一如駱以軍筆下那種瑰麗悲涼代號人物的劇場。我在中華路與民生路交叉口的便利商店買阿薩姆奶茶,許多的「上班小姐」清一色類似的裝扮---白色、紫色或黑色的低胸爆乳裝,足登兩寸或三寸高跟鞋,敲的瓷磚喀喀作響,掩飾不了的憔悴的神情塗抹厚厚的粉底,她們被陌生(看起來兇猛)的男人載到此地下放,然後另外陌生(身上有刺青嚼著檳榔,車內音響播放的大聲)的男人開著改造過的銀色或黑色汽車接走她們。

她們三三兩兩上了同一台車離開,隨即會有另外一群的小姐進到便利商店裡,讓我想起還在淡水的日子,某個星期六凌晨兩三點方外頭的那間7-11,店員毫無表情的上貨架,將剛剛送到店內的販售品擺放到應該的定位,門口或店內有或站或蹲許多跳的渾身大汗的帥哥(香水跟汗水和在一起),他們在那裡聊天或發呆、看人或被看,或許抽煙或大口大口灌下寶特瓶裝的運動飲料,健身房重訓或者有氧訓練出來倒三角身型,開口極低的純白色V領上衣,大方的袒露結實的胸膛。

一個是台北城的展演,一個是台中城的展演。

酒吧裡的台啤酒促小姐是大四的女生,被分配到這間店裡,時薪計籌,十二點過後下班離開。三~四台的液晶螢幕,一首接一首由客人點播的歌曲MV一直到我離開前不間斷的放送,某個穿著跟我一樣粉紅色polo上衣看起來四十好幾的戴眼鏡短頭髮中年男子,唱著鄭中基的絕口不提愛你,因為歌唱節目的關係,我可以輕易的分辨他的pich不準。另外則是穿著頗辣的女店員,唱完阿妹好膽你就來之後的國語歌曲,輕易可辨的台灣國語跟外表不搭,這地點彷彿變成第四台社區服務裡的象鼻山頻道,左鄰右舍愛唱歌的阿姨叔叔一家老小報名參加,他們在台上歡唱,視線緊盯著正前方到腰際高度的立式小螢幕,唱著一首又一首的國台語K歌金曲。在方的DJ尚未準備放歌之前,也接受點歌,那些在台上唱歌的人大抵不脫李先生的描述:風騷得猶如A&F麻豆的玩咖、聽陳綺貞,標榜帶著老靈魂上床的學生款、北上工作的陽光小公雞......

不管怎樣,這些人的面孔總套入到〈我愛羅〉一文裡頭的幾個形象:強勢者(包括人格意志、權力或外貌),以「遺棄」作為一種懲罰性遊戲,像操弄懸絲傀儡之係神那樣施虐於那些害怕被他們遺棄之人。「習慣性被棄者」,慢慢、慢慢便成了一種尖刻殘忍之人,變成討人驗角色,變成眾人背後的笑柄。他們毫不矜默地張揚、重播,甚至機械性地模仿「遺棄」行為,加諸於無辜的後來之人,卻又終竟不是此道中人,而把戲碼弄得一團糟......或者,典型的,變成一自我懲罰、自我憤怒、自我暴力化的畏縮之人,變成一個「努力想討大家喜歡的可愛人兒」。

我打從心底的可怖,是否我也變成這裡頭的其中之一。

甚至是駱以軍要說的「我愛羅」:「他們慢慢由無愛的少年,變成無愛的中年。且繼續老去。如何觀看他人之痛苦。如何感受並同情。如何啟動愛。如何在那自給自足的傷害劇場中,隨著慢慢越過另一個年齡的邊界,學著在那器質性、像噴射成形之塑料合成物一般的靈魂,找到一個可以讓淚滴流出的缺口。」我的解讀是那些無愛的少年(或正太或蘿莉塔或中年),軀殼裡盛裝的一如大量機械複製快速生產的化學合成物,在遺棄被遺棄的故事裡頭,往某個年齡的岸擺渡過去,只為了找一個可以讓悲傷、憤怒、淚水可以宣洩的地域。不管是舞池還是酒吧,由卡拉ok、bartender、酒促小姐、舞池......其他元素組合而成的傷心劇場,寂寞的人在「尋求開心的劇場」(=傷心劇場)裡排遣寂寞,我想起某書書名:愛無比荒涼。

我想哭,我為我自己過度敏感的靈魂哭。

他們知道他們身體裡頭有個巨大的洞,一如陳玉慧寫:我的靈魂感到巨大的餓。那種餓源自於精神上的渴望愛、想要愛、想要付出愛、想要被愛、想要被所愛的人兒愛。為此,或許付出許多難以想像而且收不回來的「期待」。「期待」的幻滅以及失去要比弄丟一項五六千塊買的包包或者手錶或者項鍊或者褲子來得痛,包包手錶項鍊褲子再買就有了,可是期待破碎之後就拼湊不回來了,自此要面對真相---你又還是獨自一個人踽踽走在荒漠當中,前途茫茫。去年我在花蓮讀《蓮花》,我多麼害怕我是善生,安妮寶貝寫:「而我有時早晨醒來,心裡萬念俱灰。這種感覺深深滲透至血液和骨骼,彷彿身體無意識在虛無感中紛紛碎裂。我在鏡子中看到自己。我只不過是一個在虛妄慾望和幻覺中起伏的中年男子。因為善生,你整個人是一個巨大的傷口。你不能被觸踫。你帶著那個傷口感覺恥辱,不能夠接受自己。你根本不愛自己。」

我反覆禱念的:他們為什麼不愛我,其實是為什麼我不能夠更愛我自己?事實的真相是我無來由的感覺到自己是不被喜歡、不被愛。當父母親將所有的愛投注/灌注在小我六歲的妹妹時,童年劃下的那道無法療癒的傷口便無法被觸碰。我曾經非常的用功,可是再怎麼樣用功卻得不到父母親的稱讚。每當親友來訪,誇讚的言語在客廳漫天飛舞的同時,做人要謙虛的準則支撐著他們在外人的面前數落我的不是與缺點,營造:我家的小孩沒有你說得那麼好啦,其實他怎樣如何點點點。所有的努力是劫灰,即使我能夠得到物質的滿足,可是對愛渴望的缺口與裂縫,卻向下深鑿。

將人階級化的能力分班,填鴨式的教育出一群懂得如何利用考試進入明星學校的學生,他們毫無特色,眼中盡是死氣沈沈。他們一早抵達學校結束晨掃,經過導師的檢查確認窗櫺溝槽沒有碎石、地板拖過而上個月的打蠟還堪用的情況下,展開早自習與小考,緊接著而來的各科目隨堂考、月考、模擬考,各式各樣的考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塞爆資料夾,考卷上錯誤的答案經過檢討釘正,在下一次的同樣範圍的考試之前再複習、背誦、記憶,深怕在同一個問題或者是障礙前再度跌倒,換來的不是心疼的呵護,而是:你是豬阿,這種題目上次錯過這次還會錯,你有沒有認真阿......

都已經晚自習到8:45分才到車棚解鎖,將厚重的書包夾在後座,沈重的腳步踩著單車踏板離開學校,到底是從何判斷我不認真呢?到底是不認真的對待自己自己的期待還是不認真的對待你的期待呢?

我愛羅有鳴人(雞婆的)古道熱腸的救贖,那僅僅只是先從傷害劇場離開,可不保證可以登上幸福劇場。我無意識的選中那些揣著傷的男人,或許是另外一種等待被救贖的被害者心態作祟。這樣的愛情從來就不對等,期待我被需要,但是期待會落空,而我耽溺於那樣的期待落空在自己的傷害劇場裡不斷上演同樣的戲碼,好比是希臘人對於命運的概念。你愈想要逃脫躲開弒父亂倫的戲碼,反而更加速促成不可逆轉的戲碼上映,伊底帕斯。

或許我扯的太遠了。還是想起鯨向海他寫的:所謂的夢和情詩和對不起/都是易碎品/很多人被塑造成加害者/更多人被塑造成被害者/就是突然覺得/不能再被/小心輕放。

我不想要再被小心輕放,我也不需要任何的易碎品。我要如何避免自己像是善生一樣,在完成心願(探訪兩年前早已經在大雨來不及脫逃的土石流死去的好友)後死去?

「男子全身赤裸地躺在放滿了水的浴缸裡,左手臂耷拉在浴缸邊緣。血順著他的手腕、掌心和指尖網地板上滴淌。開裂乾燥的灰白色實木地板,吸吮這新鮮的血液,來不及滲透,凝固成黑色血斑。他的右手藏在深水之中。包裹著他的水是暗紅色的,散發出甜膩黏稠的芳香。他的頭後仰靠在牆壁上,略向左傾斜。眼睛微微開啟,沒有任何表情。未剔除乾淨的鬍鬚。黑色的毛髮依然留有水跡。她在夢中見到了他的死。僅有的一次。看到他還沒有來得及老去,死在不知道時地的陽光底下。整張臉正對著太陽,被陽光照耀得金黃一片。彷彿夏日田野裡最後一枚充沛飽滿的向日葵花盤,帶著他對光所有嚮往和追憶。寂靜無聲地死去......」

失去一切之後明白自己唯一的心願,完成的終結竟然叫我如此顫動。善生大抵就是我愛羅,只愛自己,在世俗裡爬到至高點,才發現妻子以及兒女都離他而去,他唯一可以坦然的青梅竹馬,用生命去愛,愛的傷痕累累,最後到偏遠地帶奉獻自己所知投身教育,最後死於土石流。善生從無愛的少年長成無愛的中年。孤獨者知道孤獨,於是在酒吧、舞池、趴場裡尋求一瓶又一瓶的台啤或藥丸或帶回家的性愛,而我透視既無法將自己變成那樣也無法立即脫離傷心劇場的狀態,才是最叫人痛苦的輪迴。

藉助酒精入睡的把戲,最終是失效。唯一的救贖剩下讀以及寫,我較為擅長的事。

然後她的文字就這麼撞上現狀的我:「人怎能失去自己不擁有的東西呢?倘若我正如自己所認知那樣不曾被愛,我要怎麼失去那份愛?她說我們需要有個可以在乎的人,某一個人存在那兒,證明我們的心仍會因此而顫抖,生氣勃勃,哀痛喜悅,我們因為在乎另外一個人,或更多人而感受到自己活著。」---陳雪《附魔者》

倘若我沒有失去,那是我不曾擁有。如果我失去,那是代表我曾經被愛。我只是無法接受事實而已,如此而已。

最後的最後依然是引述,卻像是律法:人若太執著,依舊是對內對外的一種傷害。唯獨不能輕易原諒的,是對世間的妥協。但人或許應該對命運妥協。

我最終是接受了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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