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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痛帖//黃信恩

醫師為病患預約了下一次的掛號,其實是在宣告病人成了他的子民,得在他的王朝裡,追隨肚痛帖的符咒,進退移行,饕餮藥物之癮,終而被綑綁……

從小我的胃腸就不好,有隻作怪的螃蟹寄居在肚裡。那螃蟹會在深夜伸出巨大的螯,一張一闔螫著我,翻雲覆雨,將夢境的輪廓螫得遍體鱗傷。

痛酖酖我驚醒,撫摸肚子。痛的位置很固定,總在肚臍上方不遠處。有時會有灼熱的感覺,彷彿螃蟹也懂得熟食的美味,伸出大螯夾食我的胃腸組織,覆以大火蔥爆,成了牠的宵夜。
往往,螃蟹暴動過後的隔日上午,我會來到爸的診間。幾近無聲的場景裡,爸總埋臉於病歷簿上,狂草一大串歪斜的英文或拉丁文,縱狂的字跡分泌著陣陣作痛的情緒,恰說明肚痛時不顧一切的神情。

那是一本屬於我的病歷簿,也是一卷屬於我的肚痛帖。

所有的疼痛、難受與風暴,隨著一次又一次的看診,默默堆積它的厚度,只是年幼的我並不清楚那些飛舞的文字以及醫學名詞。

爸是胃腸科醫師,每一條消化道都是一座讓他馳騁揮毫的競技場所。小時我常到他的診間做功課,聽見他隨口問病人有無發燒、腹瀉、嘔吐、血便、疼痛形式、發生時間……等,便寫出一本本專屬於病人的肚痛帖。胃潰瘍、十二指腸潰瘍、大腸激燥症、腸胃炎、腸憩室……一個個名詞從爸口中陸續脫出,無人能抗爭,也無人能辯駁。很多時候,我崇拜他書寫病歷奔放隨性的姿態,有些傲氣,有些權威,而病人只能遵循肚痛帖上開立的藥物,細心臨摹服用,照著三餐銘記帖中法則。

不過爸最權威霸道的時候,是在做胃鏡時。他揪出一條消毒後的黑色長管,管子上有枚銀亮的探燈以及一面鏡子,共同組成胃鏡酖酖一條他征戰的武器。病人將胃鏡吞進肚裡,無所怨言,即使想言說,也只能化為沉默的唾液。爸就隨著胃鏡傳輸到螢幕上的影像,進入病人的口腹,一座黑暗隱垢的神秘基地。那些飲食裡的敗壞與酸腐、胃壁摺皺隱藏的癌化機率、以及那些連病人本身都不清楚的祕密,爸都一一探見,無所遁逃。

我喜歡躲在爸後方看他操作胃鏡,有回胃鏡通過食道時,螢幕出現綠色毛絮物,幽魂般的形廓,隨著灌進的生理食鹽水搖晃來去。爸武斷地說:那是黴菌。後來我才知道,病人因免疫力低下,黴菌才伺機違建起帝國;還有一次,螢幕顯像出麵條與髮絲,散列腐生,像人們隱於腹中的敗德慾念,醜陋污濁。後來,竟從幽門處夾出一團糾結的寄生蟲,殘破的衛生習慣與落後的社經地位,彷彿能從中窺見一些端倪。爸主宰胃鏡,其實也宣告掌權病患的胃。他會擅作主張,利用胃鏡置入夾子,切取胃黏膜測試幽門螺旋菌,或送病理檢查;要不然就電燒,作為止血手段;或是置環,讓靜脈瘤缺血壞死。一切都是他的武器,我不甚清楚這些武器使用的目的,或許就像那一本本肚痛帖,難以閱讀,在思想與知識領域上,爸享擁王權。

雖然爸擁有很多權勢,但他始終是位安靜的國王。或許因為長期跟胃腸腔室進行無聲對話,他是沉默的,也是凝重的。他話少、眼神嚴厲,總封殺許多對話的進行,那些關於他生活的歡喜、忿怨、驚喜、悲傷,我很難懂得。我從不甚清楚爸在想什麼,或者他是否快樂?我只知道家裡因為我有胃腸病,因此和爸的對話多了那麼一些以肚痛為中心發展的學術議題。文獻、期刊、研究彷彿成了他的語言零件,我曾耐心過濾他的對話,「盛行率、癒後、治療」這三詞出現的頻率最高。

此外,我與爸留存的最後話題是學業。他以握拿胃鏡時的神情,不斷探挖我的成績底細,並且要遵循他的讀書處方,接受考古題、補習班的療程。求學時代,我的電話與信件,他都會接聽或拆閱,總是想潛進我的生活圈,也想佔領並且執政、介入,關於未來選讀科系與學校。

或許因為叛逆期,我欲抗議,卻又懼怕而止步,開始選擇以沉靜來抗爭。那時爸載我回家的路上,我們是兩座堅硬的岩層;稀少的對話,總是翻挖不出潛藏的礦脈。爸的醫師長袍在後座飄盪出藥水、消毒水味,營造出一片更加封鎖、冰涼的氣味。那不斷循環的寂靜時光,巨大得讓人感到潛在的惡性,甚至想逃離。

可是寧靜漂流的日子,我還是不定時的肚痛,儘管如何堅強地對抗爸的勢力統治,我還是得哀憐向他索取制酸劑。我才明白,醫師為病患預約了下一次的掛號,其實是在宣告病人成了他的子民,得在他的王朝裡,追隨肚痛帖的符咒,進退移行,饕餮藥物之癮,終而被綑綁。

高二那年,我生平第一次做胃鏡。那陣子,我不斷解黑便,寄居肚中的螃蟹已繁衍眾多,興風作浪,積蓄的能量滾滾釋出,酸液燒得我欲哭無淚。我開始食慾欠佳、體重驟降、夜間盜汗,彷彿胃腸就將宣告廢棄一般。我躺在病床上,張口吞進胃鏡,一種想嘔吐的衝動湧了上來,爸的勢力正式攻佔,食道、賁門、胃大彎、幽門一一淪陷,最後胃鏡抵達十二指腸球端,螢幕中正滾滾淌出鮮血,亮豔的顏色使我睜不開眼,也看不清爸當時的神情,更記不清那天肚痛帖增添的頁數、狂書的力道。

我只記得照完胃鏡後,爸的脾氣有些粗暴,不斷追問我的飲食習慣,眼神依舊滿是嚴厲。那天以後,我的日子回歸平淡,三餐吃粥之外,連生活也得守分,那些社團、球隊的人脈通通被俐落斷剪。失去聲光影音的世界裡,彷彿爸將我推進幽暗的消化道內,孤立無援,不見天日地閱讀,為著升學,強迫吸收那些無法再膨脹、再虛張的知識。

聯考過後,我果真取得好成績,但爸強迫我唸醫,和他一樣。我抗爭,那不是我的興趣。幾次嘗試理解爸的心意,只是每回的溝通裡,我總不斷透視、翻挖他肚裡那些傳統、窠臼、保守的信念,像一場比消化道潰瘍更凌厲的病,也是一道比幽門螺旋菌更頑強的勢力,難以根治復癒。最後,我被迫在自願卡上劃上醫學院的代碼,想到從此而後就要在疾病與藥物間,扮演一個符合爸肚中的模樣,我的肚子竟開始莫名痛了起來。

這場痛的方位和形式與之前不同,以肚臍為中心,痛遍腹側體腔,伴隨頭痛與憂鬱,一場火爆的儀式般。我不斷向爸控訴這場因為自願選填帶來的病痛,但爸一句話也沒說,照樣低頭寫著病歷,寫著只有他才能意會的肚痛帖。

終於,我離家了,過著自己一人的外出生活。對於外地那些作息規矩、飲食方式、氣候節令都使我的腸胃症狀依序湧現。先是一星期的腹瀉,然後便祕,接著腹脹,我不斷打電話回家,投訴一封封不甘願的肚痛帖。但爸似乎掩耳封閉在自己的診間,他沒空回應我的抱怨,也不願回應,執著的暴君,以逼迫病人吞胃鏡的心態,堵塞千言萬語逃逸的出口。

我不知道爸是否懂過我的想法,也或許是我不曾懂過他的想法酖酖或許他真能透視疾病,直抵潛藏於胃腸裡的意念,知道我是想放大病情,逃脫那條他設計的升學路途;也或許他知道我胃腸內風風雨雨的規模、戰役的屬性,只是輕微不足一提;更或許,他是真的不懂,也未曾進入我的胃腸,以沉靜捍衛自己的權勢。

那幾年過節回家常常是我與爸吃著毫無對話的飯,空氣中只有筷箸、碗缽偶有的碰撞聲,這種寧靜反而有些恐怖詭異,總蟄伏某些暴動的能量。不過那幾天爸會要我到他的診間,躺在觸診台上,任憑他視診、扣診、聽診。他將手掌攤開放在我的肚上,伸出雙指來回敲擊,像辨識瓜果良窳的技巧,將我一再的檢視通透。回家於我而言,多被賦予一項免費健康檢查的價值。

日子總在反抗與無奈中無聲前行,沿著醫學院的訓練路途,我的知識與字彙隨著原文書而增厚,不知不覺,竟開始漸漸讀懂爸書寫的肚痛帖酖酖那些名詞、用藥、排檢、禁忌、適應症所隱含的意義。只是爸的手開始不自主抖動,握拿胃鏡險些搖墜,後來他不再替病人做胃鏡,準備卸下長白袍,然後閱讀一些期刊文獻,撰寫幾篇論文投稿。

正式披上短白袍成為實習醫師那天,爸也正式卸下長白袍。此後,我開始例行書寫一本本住院病人的病歷簿,而爸則進入另一座樂園。那是一座由密麻的英文字母拼湊的期刊世界,常人會感到枯燥難以進入,他卻以放大鏡不斷探勘裡頭的寶藏,享受自己才明白的滋味,臉上盡是握拿胃鏡時的虔誠。

爸還是一樣的沉默、嚴肅,偶爾指出一些報導,向我抱怨年輕醫師訓練不佳、品質低落、一些胃病診斷出錯或延誤。或許他還沉浸於當年書寫肚痛帖的王朝裡,那些風光得意的過往酖酖自認完美的診斷與治療。只是爸沒想到,他的體力氣色卻愈見衰老,直到一天,他解了黑便來到我工作的醫院進行胃鏡檢查。

陪他去醫院的路上,我們的對話如同過去,貧瘠窮乏。爸安靜走進胃鏡室,那一刻,我第一次進入他的胃腸世界,那防禦已久的內在,就這樣曝露在眾人眼前。他的胃壁滲出鮮血來,近幽門端有些糜爛,明顯一張胃潰瘍的圖騰。我翻閱他的病歷,才知道他的胃病已經多年,只是他從不曾和我提起。過去那些大大小小的病痛,他都自立處方解決,將一封封真正屬於他自己的肚痛帖藏在一個更深處、更不清楚、更難以通行進入的密室。

胃鏡結束後,爸狼狽擦拭流了滿嘴的唾液,一臉落敗的模樣。送他回車站的路上,空氣仍是沉悶,偶爾他會低喃幾句,指責方才胃鏡檢查時醫師技術的不熟練。離開前爸竟露出微笑,問我何時才能成為主治醫師掌控胃鏡?爸說,他想成為我的病人,然後打開口胃交付給我,如此,他才能感到安心。爸說完,便靜靜離去。

爸在暴漲的車陣中東張西望,慌著喘著,斜去的影子是這樣單薄而赤裸。我靜靜凝視著他,雖然不清楚那日何時來臨,但我知道,總有一天,我將沿著住院醫師、總醫師,然後主治醫師一路前行,也將一路拆閱那一封封屬於爸的、也屬於我的肚痛帖。凌亂的字跡與暴躁的情緒中,或許我會讀懂,或許似懂非懂,也或許終究不懂酖酖那些揮舞在疾病與成長中,最豐富、也最複雜的肚痛帖。

【2005-12-31/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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