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拾遺

前幾天下起雨來，睡前以及醒來，除了聽見雨聲、聞到雨水那特有潮溼的氣味，當我在玄關穿雨衣正準備出門的當下，浮現我收了傘，雨水滴落地面，一灘一灘滲水泥地裡。深深淺淺的印子，那是淡水的某一個平常時刻的不經意定格，不經意動作躍上心頭，把我從台中的家帶到那個動作的當下。傘是16根骨架的大傘，僅在淡水看過買過用過，折傘在淡水是消耗品，總一陣無來由的狂風，開成傘花。柔弱的折傘經不住三次的綻開，折損得淘汰了。只有16根骨架支撐的大傘，陪伴我走過每個寒流來襲陰雨不斷的淡水冬日。

乍現的時刻，我從未向他人陳述，那僅僅與自己有關。

即使新增了msn帳號，但，友人之間的往來交流回應卻不見得頻繁，反而有種因為固定在連絡人列表看見對方，所以超過半年十個月，一句話都沒交談。對方的暱稱也像是凍結在某個跨不過的故事情節，即便生活早漫天撲地的改頭換面，暱稱也只是虛擬的姓名。

生活劇烈變動，沒有性生活，還有新生活。

我帶著《步行書》步行去、剪髮去、攝影去。關鍵字台中，有勤美誠品、法式滾球、鬼魅城市、捲毛。3/28號的星巴客又再買一送一，大排長龍的人潮繞了一個U字形，將其他想要購物或者不知發生什麼回事的人潮阻隔在外。我戴著耳機，梁靜茹〈愛情之所以為愛情〉的副歌repeat，我想生活之所以為生活是什麼？

張惠菁《步行書》當中〈物的世界〉寫：從跟物品說話到只跟人類說話，我們割捨了一大半的宇宙。那一半物的宇宙，變成是不需要與之溝通的，只需要使用、控制，或計算。從停止了和它們說話的那天起，我們已經把它們劃進了「受詞」的位置。我們也規範了自己交流的對象，只能對人類，而不應該對著一盞燈或一張桌子表達心情。

這幾年隨著MSN、Email，手機簡訊流行，很多從前說的話，現在用按鍵打字來表達。每天我們在沈默中，用手指說出大量的話。這可能是我們長大後另一波語言世界的重新建構吧。這次，我們透過物的中介，來和他人說話。

在往後的人生裡，他其實有很多機會進行這樣的訴說，藉由語言的力量，召喚、回憶、描述或重整那些不在眼前的事物。如是我們確認著宇宙的輪廓。

我買了哈德遜，偶而幾次看著他、和他說話。更久之前，神話之前，我有許多布偶，我讓他們開口說話，在每個睡前的夜裡。我讓他們開口說話、遊戲、對戰、分開、死與新生，我沉迷於那樣的世界之中---我以及床上的布偶---他們是真正的沈默者，與小鳥或小狗截然不同。

老爸允了老妹，替她購入一隻黃色的雛鳥，鸚鵡。她一有空便和牠說話；牠大聲叫，她便餵牠飼料；牠安靜無啼，人鳥互望，沈默不語。我不懂她何以想要一隻鸚鵡，事實上她是因為家中無法養狗狗退而求其次的要求一隻鳥作為寵物。還記得某天夜裡，買了夜宵準備在客廳佐〈康熙來了〉用餐，打開便利餐盒的盒蓋之際，老妹也將小鳥從簡陋的箱裡（權充鳥籠）舉出來放在桌上，也正好要用注射器餵食。她對小鳥說：要吃飯囉～～～的那個當下，我突感一陣噁心，收了東西轉轉移陣地到廚房的餐桌，享用蒸餃以及豬血湯。要與鳥同桌同時同食，我辦不到。

〈物的世界〉寫小男孩對著馬自達汽車說話，或許是沒人陪他說話。那麼老妹呢？

讀夜校的她在白晝醒來，家中空無一人。老媽或許在朋友那，他們或許歡唱，我與老爸分別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或許辛苦，她男友或許正在任務中，或許挨罵，她成為無所事事的一人。自上一份工作結束後就再沒找過其他工作，直說要修輔系或轉系。就算要求她上職訓局找些課程參加也沒下文，成為白日家中的一抹幽魂，半自願性的選擇跟白日社會脫節。

有時候，我在這城市穿梭，一不小心也落得跟遊魂沒啥兩樣。

總一個人帶著相機、筆記本、書籍、尋覓城市裡角落一隅的靜謐咖啡館。在城市裡行走，上天橋，拿相機對霓虹燈、招牌、巷弄、交通工具、攤販、騎樓、行人、大樓，頭一次嘗試捕捉一個星期六下午5:43分的當下。透過相片，反過來可理解攝影師當時的注目以及凝視、心緒。透過影像敘說城市的故事。但，一如張惠菁所寫：我們沈默卻大量使用按鍵溝通。MSN以及Email中所乘載的語言，用手指指出；同樣的，乘載影像的數位相機，也透過手指按壓快門的當下，說了一則故事、一段話語、一首詩歌、甚至是一個永恆，一個歷史的切片。

只要工作，我每日每時總說上滔滔不絕的產品特色、使用方法、價格以及相關事項。卻非召喚、建構或描繪一則人們已經忘卻的神話，一個浪漫戀曲、一則冒險故事。而是與真實毫無關係的事情，與情愛無關，符合理性且工具的意識型態，充斥泛濫浮冗。

無論是哈德遜、亞立山大或愛德蒙，都只是展演一種人與物的關係。我與亞立山大、愛德蒙是依賴，如果沒有亞立山大，那麼已經網路成癮的我，應該有戒斷症候群。如果沒有愛德蒙，將會日日夜夜時時刻刻神經緊繃，一如上緊發條的機械人。哈德遜是一個存在，我得以借它發聲，描繪一個我到達不了的地方，無法開展的關係，力有未逮的事物。還有，未能完滿的戀情。

有個隱而未揭的罅隙就嵌在我與物件之中，在對於真實世界感到麻木以及厭倦之際，便往那之中逃逸或藏匿，時間在那之中並無流動或改變。從我們停止與物對話的那天起，這個宇宙空間就此封閉隔絕成為一顆蛋，孵著世界尚未清明/未社會化前所有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