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lk

我想從結局開始提,張娟芬在「40抵達依然神秘」裡寫:「回來的那晚,電視上有我喜歡的影集,抗拒但還是看了。抗拒的是回到原來的生活裡,但還是看了,我就真正地離開尼泊爾了。那跟我離開台北不一樣,我可能不會回去。可能再也不會回去。」

那句「可能再也不會回去。」深深烙印在腦中,即便閱讀結束很久之後的現在。

「你為什麼不在台北工作,既然你都在台北念書了。」得知我在台北念書的朋友,無論新舊,或多或少都會問起這樣的問題。「在台北念書就在台北找工作」成為一種習以為常後,是不是出國唸書的就得要留在國外找工作呢??除了居留、工作權的問題,除了文化差異以外,一定還有別的原因,讓我們「回來」。

我在台北五年的時間,加上當兵在外一年兩個月,等於有六年的時間我都不在家。「回來」、「回家」,留在台中工作,要重新適應的人是我。另外,我雖然人回到了台中居住,但我離開過,真的回的來嗎??

郭強生談米蘭昆德拉用《奧德賽》的故事說明鄉愁此一主題的矛盾。「從詞源學的觀點看來,鄉愁似乎就是因為無知而生的痛苦。你在遙遠的地方,我不知道你變成了什麼樣,我的國家在遙遠的地方,我不知道那兒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當尤里西斯海上漂流時,故鄉伊薩卡的百姓盼望著他的歸來,他的傳奇事蹟廣為流傳;一旦他回歸故里,父老們只想敘說他不在時家鄉的故事,令他十分厭煩,他期待的是他們終於對他說:告訴我們你的故事吧,「可正是唯一一句他們從不對他說的話」。鄉愁的矛盾便在這樣一個對稱性的欲求當中:你鄉愁的對象與你被當成了另一種鄉愁的投射。

離開淡水的那一天,父母親開車,車上載滿了淡水的痕跡,那些將跟著我回到台中,包含現正在使用中的筆記型電腦。車上他們問我:「你覺得你大學這幾年,學到了什麼??」當時我答不太出來,不過還是煞有其事的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現在要我說,我學到了如何「觀照自己」。

張娟芬的《走進泥巴國》,寫的是作者一個人做了準備,便飛去尼泊爾旅行,打算爬上安娜普娜基地營,並且在波卡拉住一個月左右,預計共兩個月。書的內容便是在這趟自助旅行之中,她所見識的尼泊爾,以及一個人出門旅行的意義。

一個人旅行的意義是什麼??作者的好友陳文玲寫,對她而言,好像是停止抗拒,方得以(容我借用Carl Rogers的書名)「成為一個人」(On Becoming A Person)。對娟芬來說,似乎是不斷地冒險,然後不斷地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我在閱讀的時候,粗暴的翻到最後一頁,急著想知道這旅行的意義何在。她寫:那發生於一個奇怪的時機。我寫了一篇書評,自我感覺良好,吃過了晚飯,天漸漸黑沉。我想起可以點油燈,就點了,關了燈,那黑暗忽然很震撼。很沈靜,可是我忽然害怕了。不是怕鬼,是感覺到好像我站在一個臨界點上,一旦越過去, 我就再也回不來紅塵了。

於是我開了燈,開了電視。正式回到台北生活。

一點一滴的失去尼泊爾,它鑽過沙漏中間纖細的脖頸。

我對那種廉價的宣稱「香格里拉」「天堂」「我前輩子是尼泊爾人」「我下輩子真想當尼泊爾人」嗤之以鼻。那種純淨是要付代價的,而所有不考慮代價的宣稱都是廉價的。可是我總是怔怔想及在波卡拉的一些時刻一些景象,在Kaskikot山頭上的那兩小時,湖邊那條街,南邊一點、北邊一點,我全記得……我回來幹嘛?

「我回來幹麻??」盤算這問題很久。像一個定時的鬧鐘,在退伍前的一陣子,總定時響起。「回來幹麻」的疑問像鈴聲躍出,單憑我的家人都在這的理由無法說服自己。若依此繼續循問:我有很重視我的家人嗎??這理由可以成立嗎??

每個家庭之間的組成運作方式各有差異。即使有通則的存在,沒有完全一模一樣的。父親少年時也在外工作,漂泊無居,所以他特別渴望安定的生活,經朋友介紹認識母親後,有了定居台中的念頭。我像是他的相反,因為綁死在台中渴望出走。

她寫:「我有必要在台北嗎,我回台北幹嘛?我從來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我在台北出生長大上學工作,台北是我的系統預設值。」

我離開台中,也離開台北。留在台中確確實實是因為家庭的關係,父母親在過去五年的時間裡,生命有很多變化,生老病死的「老、病、死」開始在生命裡頭顯影,而我不可能給予「生」。我會給他們多一點的時間,不過我還會不會再度回去台北,理由很少了,一如「但現在變了,好像我必須拿出一個理由來,才能待在台北似的。而我拿得出來嗎?」如果我想做的事情,並非在台北才可以完成,那台北就不會是唯一解了。

我想起讀過的《生活在他方》。我從書裡這麼抄下來:「生活在他方」是法國象徵主義詩人韓波的一句名言,對於一個充滿憧憬的年輕人來說,周圍是沒有生活的,真正的生活總是在別處。這正是青春的特色。

青春時代,誰沒有對榮譽的渴望??誰沒有對家庭的反抗??誰沒有對未知世界的嚮往??舉目四望,我們周圍的生活平庸狹窄,一成不變,每天的日子都被 食衣住行所填滿,毫無色彩,毫無光亮。正是為了逃脫這一惱人的生存現實,人們才賦予自己激情和想像。對青年人來說,沒有夢想的生活是可怕的,那是老年人日 暮黃昏的平靜和死寂,青年人拒絕承認生活的本質就是平庸實在,總是嚮往著動盪的生活,火熱的鬥爭。

從美學的角度看,真正生活應當永遠在別處。當生活在彼處時,那是夢,是藝術,是詩,當彼處一旦變成此處,崇高感隨即變成生活的另一面:殘酷。

無論生活在哪,無論台北台中花蓮屏東,其實都是生活在他方。在台北時想台中,在台中時想台北,等到一切都離開過,想著的總是更遙遠的地方。

心意已決後,留在台中找工作,與回到台中的高中同學們再度聯繫上,重建台中的友情網,過著跟在台北截然不同的生活(沒有大學同學、已經變成了上班族)。也許回到台中是短暫的停駐、停留,我依然不確定我下一站會在哪。

張娟芬最後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離開過,因此我再也回不來了。回程的飛機上我想必錯入了一個蟲洞,我對台北死心塌地的一對一關係,就這樣走到了終點。」她在旅行裡認識了自己,也反過來詰問自己原本的生活:我是個什麼樣的人??過去的我都表演出什麼形象,而表演的後面,又是什麼樣的真實角色。

她將書名取做「Clean for 2 months」是因為她遇到戒毒癮大會的有感而發。我想,我的clean尚未結束,我想下什麼標題呢??

對不起,我還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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